云咎在看到明曜俯身的瞬间, 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搀扶她,可当他听清她的祈求,又对上她含泪的双眸时, 动作便生生止在了原地。仿佛有一盆冷水兜头而下,将他的四肢百骸都冻得麻木而僵硬。他眼睁睁地看着冥沧的那些话语一句句成真,可除却心底纠缠泛起的怒意和悲哀之外, 却什么都做不了。他望着她倔强的双眼,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态, 许久之后才凉凉地笑了一下:“替他死?你凭什么?”“他救过我的命,”明曜长睫轻颤, 出口的话倒是并没有什么底气, “如果没有他,就没有我……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灰飞烟灭……”她的视线又开始模糊,控制不住的泪水几欲夺眶而出。察觉到云咎落在他脸上的目光, 明曜下意识将头更深地低下,她的双手自他的衣袖上垂落, 无能为力地收紧, 以接近徒劳的语调喃喃:“而且, 他或许是有苦衷的呢?”“他救过你的命,所以哪怕他现在反悔了, 甚至去伤害你、重新剥夺你的力量, 你也毫不在乎吗?”云咎偏过头,几乎不愿再去看她的脸:“他有苦衷。那渔村的那些凡人有没有苦衷?东海龙族的子嗣有没有苦衷?暮溱、暮浔、还有伏尊又有没有苦衷?”“明曜,北冥将你养大, 就是这样教你分辨是非对错的吗?”“不是的……”她声音发涩, 几乎被哽咽压得出不了声,却还是试图找寻着一些缘由, “是伏尊先要他死的……若不是伏尊令暮浔前往北海,冥沧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。”“……伏尊如何得知冥沧会在五百年突破北冥结界?这一切,原也在冥沧的局中,”云咎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予蛇蝎之辈的良善并非善念。难道你心里不知道他已罪无可恕?明曜,别让我失望。”云咎最后几个字如一记闷棍敲在明曜身上,她闻言一怔,片刻后像是承受不住般恸哭出声。云咎任凭她跪在他脚下蜷缩成一团,袖中的手指松开又握紧,片刻才抬步转身。明曜下意识抬手想去抓他的衣摆,却又在指尖触碰到白衣的下一刻触电般收回。她有些自厌地盯着自己的手,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:“可是我没有办法!我知道他犯错了!可是我没有办法!如果这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,我就算是死也愿意的!但我不想他死……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同他说……云咎、云咎,求求你……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……我也不想啊,我也不想的。”“明曜,”云咎停下脚步,背对着她,语气比周遭的海水要更冷。他是执法神,无数罪孽深重的妖魔殒命于他的剑下,是非黑白在他眼中是泾渭分明的两极,他从未有一刻,在提剑之前这样动摇过,动摇到,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,“西崇山和北冥,你选哪一边?”明曜脸色惨白,她看着他的背影,忽而想起了她在千年之前落于魔渊的刹那。在被他遗忘的过去,她曾经毫无保留地选择过他。而在不曾与她相识的过去,北冥那些被天道,被四海,被世间所有生灵厌弃的魔族,也曾毫无保留地选择过她。如果冥沧当真是十恶不赦,罪孽深重的邪魔。他们在贫瘠的母体中争夺力量的时候,他为何会选择让她长大?在她浑身灼伤亡于北冥的时候,他又为何会用半身鲜血救她重生?是非善恶不是对立的两端,她没有办法在此刻依旧选择坚定地站在云咎身旁。她想回家,她想回北冥。“我选北冥。”“……我与冥沧,你选谁?”“我选……我选他,但是……”云咎闻言却忽然短促地低笑了一声,那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思,也难得地透出一些尖刻:“你之前说,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到我的身边。明曜,现如今的你,又怎配讲这样的话。”明曜闻言,身体如同被扇了一耳光那般,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紧绷了一下,而随即又彻底地僵在了原地。鬼使神差地,她眼眶中的泪水在听到那些话之后竟然停住了,她像是石化似地望着他的背影,许久后才艰难地苦笑了一声:“对不起啊。”云咎骤然收紧了手掌,回应着她的道歉一般低低地应了一句什么。事实上,他清晰地意识到,自己想要的并不是她的道歉,可是在听到那三个字之后,他心中翻涌的烦躁、怒意、悲哀被尽数扑灭。终于,在得到她的这些答案——这些他早该有所预期的答案之后,他彻底恢复了冷静,能够像在过去千年里,执行每一道神谕的时候那样,对冥沧做出最公正的裁决。“冥沧罪无可恕,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,我无法容情。”他字句清晰,以冷静到几乎冷酷的姿态低声道,“明曜,若无法接受,你便走吧。”她早该料到这一刻的不是吗?明曜撑着地缓缓起身,她站在他身后不远处,定定地望着他的背影,至此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。在她回答了他“北冥与西崇山”的问题之后,他又何尝不是在她与天道之间做出了选择。她早该料到这一步的,此刻的云咎并没有一千年前的那些记忆,他不会为她再一次违抗天道的规则,也不会向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她。明曜垂下眸,怔怔地回身往双头蛇留下的那滩余烬而去,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,或许应该将它们拾起,稳妥地保存在什么容器里,然后把它带回北冥……永远不离开了。他们总要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。明曜的手掌被冻得通红,俯下身一点一点地归拢着那些残烬。但突然,她的动作一顿,目光顺着身旁的一道黑色朝前望去——双头蛇从中被云咎劈斩为长短相似的两条,此刻明曜只聚拢了其中一条的蛇首部分,而本该在明曜身畔不远的另一条,此时却远远绕开她的身体,停留在她背后不近的地方。它……原本就是在哪里的吗?还没等明曜彻底发现不对,远处蜿蜒的蛇身忽然迅捷地伏地游动起来!它的速度极快,只冲云咎后背而去,弹指间,明曜耳畔暮溱的声音忽然炸响——“双头蛇,既然有两个头,为何不能有两个魂?”那么……双头蛇的法相?!明曜只觉得眼前一黑,思绪尚未跟上,身体已同时幻化出本相和法相朝云咎而去。神禽清亮尖利的鸣叫骤起,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,也将身下的景象尽收眼底——深浓而危险的魔气深入冰川下,巨蛇如同黑色的丝带悄无声息地,迅速地向前游走,那双明黄色的蛇瞳死死锁着身前之人,骤然去势如电,巨口大张,如巨龙出海,以不死不休、同归于尽的姿态朝执法神后心直蹿而起!与此同时,蓝鸟法相同样以疾电之速自长空跃下,双翼怒张,与巨蛇法相轰然相撞!相似的明黄色双眼怒而相对,刹那而过的情绪几乎接近于二人在母体中争夺斗争的那些岁月,莹蓝的本相之力与玄色的魔气相撞,而下一刻,巨蛇同样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叫,当胸冲破明曜的身体,将她重重摔于冰川悬崖尽头。一切仅仅发生在那一息之间,当蓝鸟法相震碎,明曜蜷在悬崖边沿痛得睁不开的刹那,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未爆发出这样巨大的力量过。哪怕在一千年前的月隐峰上,面对浩荡雷劫,她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极限的速度与力量。心跳骤停,血液凝固,五感与意识如潮水般迅速而不着痕迹地褪去,在最后的最后,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紧紧拥在怀里,冷香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,那一刻她想……她真的是……好想念他啊。云咎,她认认真真地,全力以赴地爱过的云咎。他们真的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。
“不要杀他。”鲜血糊住了她的喉咙,她艰难地比着口型,“是……哥哥。”是她在这个世上,唯一的亲人了。“小宝, 你怎么了?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温柔的女声自近旁响起,柔软的手掌一下下,极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小臂, 明曜骤然惊醒,双眸颤抖着转向身旁的女人——强烈到几乎刺眼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,将她美丽的面容模糊成看不清的轮廓。她嘴角抿着些微的笑意,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像是平静的大海,恬静而温良地望着她。“……”明曜从床上坐起, 蓬松的被褥自她肩头滑落,她抱着膝头,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拾起被角, 将她重新严严实实地包裹成一个团团。“小宝,你眼睛怎么红了?是不是小冥欺负你了?”女人心疼地看着明曜,伸手轻轻蹭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