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是留下用的。厉帝的确秉着一颗培养王储的心在认真教导他,想当初封犒的旨意下临,没人会认为他可以在这个位置长久地呆下去,毕竟能活着等到这一天,都是仰仗厉帝对靖后的一颗矢志不渝的真心。
他就这样战战兢兢、草木皆兵地走上朝堂,被带在厉帝身边临政,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储君。萧允不得不承认,当今高瞻远瞩,其行事谋略的手段是先帝远远比不上的。为了巩固国本甚至力排众议,等大皇子明年一满十四岁,就得封王离宫去往藩地。
今日也不例外,他留在内书房议政,皇长子却在门外站到了天黑。
临走前向厉帝求了情,得到准许后,他出门朝萧珩勾了勾手,看他欢天喜地向自己奔来,心中生出些卑鄙的窃喜,目光移到他肿起的嘴角上,又不免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怜惜。
“太医来看过了?”
“来了,我让他滚。”萧珩脚下踢着石子儿,漫不经心躲在他影子后面,“派个生瓜蛋子过来,瞧不起我么,什么东西。”
萧允无奈,扯着他的胳膊要把人带去东宫。少年身形瘦削,却是最有蛮劲儿的年纪,他笑嘻嘻躲开兄长的手,不对称的脸在灯下尤为滑稽,
“我今日在昭阳宫西侧的夹道上见皇嫂一人在赏景,上去一问才知,人家早早儿给你备了礼,打算送去母后宫里开个光。兄长好福气,天色将晚,珩就不去碍眼了。”
说罢晃悠悠转过身,捂着脸嘶嘶喘气。那臊眉耷眼的太监想要搭手,被他一把推个跟头,屁股像颗圆溜溜的棋子就地打旋,熟练一滚,又点头哈腰贴了上去。
萧允进门前,温沅正在庭前紫荆树下徘徊。听见宫人通传,不顾周围一双双眼睛看着,提裙几步跑到外殿,偎在门边翘首以盼。
他走上台阶,与一张花容失色的小脸隔门相对,忍不住笑出声,
“这是高兴?还是惊讶?看到我给你带的花儿了吗?温太傅说你出阁前独爱徐大人家园子里的宫粉梅,前日子下朝听他说要举办赏花会,我厚着脸皮求来一枝。且等我盥了手便帮你戴上。”
“殿下没事?”
萧允一头雾水,“何事?”他没留意温沅背着灯烛缓缓垂下的眼睫,擦肩而过时听她语焉不详,才觉出诧异来。
她捏紧双拳吸了一口气,扬起头想要重重吐出,却压在心头纹丝不动。
“妾听宫人传,内书房宣了太医,殿下一直不归,也没人递话,妾还以为”
萧允很快想通其中关节,他拉起温沅往回走,轻声细语地解释道,“是珩。这孩子年岁渐长,玩心儿愈重,好像是不小心烧了什么名贵字画,圣上一怒之下动了手,没止住轻重,脸肿得像个馒头。”
他绘声绘色描述幼弟稚气未脱的糗态,牵着她进了内殿,在宫人服侍下洗净手,从一束花中择了色泽最均匀的一朵在她鬓边比划,还不忘忧心萧珩明年就藩,凭这般心性如何撑起一方要务。
萧允自顾自说了好些,花儿也别了,事情也交代了,温沅仍是一副泥胎木塑的样子,愣愣杵在原地,别说像平常那般笑了,唇抿得钳子也撬不开。
“阿沅?”
她两颗黑眼珠如死水无澜,脸色惨淡,勾住他一根小指牢牢握在手心。
“还有呢?珩还和你说了什么?”
萧允满腹疑虑,可看她神色萎靡,便依言把二人分别时的一番话复述给她听。还不放心,又亲自扶她上床躺着,左顾右看,问她是不是吹风受了凉。
温沅执起他的手贴面颊上,摩挲半晌,艰难地开口说道,“妾在路上耽搁久了,没有赶上。”
萧珩松了口气,“我还以为是什么事”
“所以殿下,”她眨也不眨与他对视,双眼直勾勾盯住他脸上每一处可能出现的异常,一字一句问道,
“殿下能陪妾一起去一趟么?”
“长秋宫么?母后恐怕”
“不,”她生硬地打断,“是多宝寺塔,妾想亲自看一看。”
眼睛捕捉到一双遽缩的瞳孔,掌心握着一只骤然降温的手。她一语不发看他低下头,再抬起时,面色已变得和她是如出一辙的苍白。
“殿下?”
萧允伸手盖住她不会伪装的眼,“不可以。”
手心传来睫毛泛着湿意的翕动,他长叹道,
“阿沅,你也许听温太傅提过,曾有一位慈济大师留在宫中的弟子,那人在我两岁时净身入内廷,此后的一十七年寸步不离,陪我度过了所有你想不到的艰难的日子。他是我最亲近的人,是我的内侍,我的挚友,我的恩人。”
“四年前,陛下立我为储时提出了一个条件。储君是国之栋梁,不能偏颇,也不能被左右。历朝历代皆有宗派愚国的前车之鉴,天下可以有禅、可以有教,然君权之上,不容二法。所以哪怕他是个还俗多年的宫侍,我既站到了这个位置上,他便不能留在我身边。”
紧绷的脊背和抵抗在他的言语坦白中渐渐融化,“死在塔里的,是他么?”
她看不见萧允的脸,但能听到他所有的悔恨,怀念和哽咽。
“他自请去守佛塔,那里荒远僻静,来往要伐船渡舟,等闲无人踏足。我本以为他从此能过上清闲无争的日子,偏偏在那一晚风吹落了烛台”
温沅泣不成声,她扑进萧允怀中,两手抵在他襟前如释重负,“殿下为何不早些告诉妾?妾这一整天都在担惊受怕。”
萧允啼笑皆非,“一些陈年旧事又算得了什么,”接着话音一转一顿,又暗藏了几许机锋,
“只是不要让母后费心。”
“多宝寺塔是父皇留下来的,是她的一个念想。”
然而纵使他极尽温柔去安抚怀里的人,轻轻拍打在她肩头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频率,一下一下,仿佛被她僵硬的身躯感染,也变得犹豫、滞涩、颤抖。
“阿沅?”
他像怀抱着一根烙铁,被灼人的刺痛结结实实扎到肉里才后知后觉撒手撤退。
“阿沅。”
柔风一改往日的缱绻缠绵,他闭了闭眼,声如肃铁刮在她耳边,由内而外地激起一身战栗。
温沅怯怯往被子里缩了缩,她还没将与靖后的对话和盘托出,窗外一阵不合时宜的喧闹传入内室,同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。
他们相视无言,都从那不同寻常的仓促声中提前觑到一丝危险的预告。温沅从未经历过这等煎熬,她正试探着去主动握住他的手,想汲取些许安慰。可还没等她碰到那修剪平滑的指尖,门被一道大力撞开,来人刹停不及,跪趴在地上惊惧交加,顾不上尊卑高低,扯着嗓子大喊,
“长长秋宫走水了,皇后、皇后娘娘还在里面!”
温沅脑中“噌”地升起一阵嗡鸣,她像是给人当头一棒,砸得三魂丢了七魄,恍恍惚惚半天才拾回清明。
“殿下——”
她冲那离弦的背影大吼一声,卷着被子从床上狼狈滚下,手脚并用地囫囵爬上前,试图伸手拽住他的衣边。
“殿下!”
她看见萧允站在门边,似是岿然不动,又似是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。
也仅是弹指一挥间,他大步迈出,义无反顾地投身进漆黑的夜。
初一的新月瘦得似一弯鱼钩挂在天边,恰逢旱年,晚间干风鼓动,空气里挤不出一滴水分。长秋宫外人头攒动,一憧憧黑灰的人影在橘色的画布上变形扭曲,嘈乱得分不清南北东西,有的伏地哀嚎,有的卖力奔跑。宫人在冲天映夜的熊熊怒焰下渺小得与蝇蚁